飞叶

醉太平(钤光)

浮云:

前排艾特 @遇君


01.临帖


第二回见着公孙钤,陵光远远地瞧着,远远地瞧着他被众人欺凌,又旁若无人地爬起,拍拍衣上尘土,眼中带几分淡漠,说穿了也就是不在意。约莫是晚春时候的御花园吧,他一直记得那人身后杵着绽放的海棠枝子,娉娉婷婷,有骀荡的风儿轻抚脸颊,捎带着将不远处国子监的钟声送抵耳畔。


这让陵光回想起初见公孙钤的景致。


初见却是在冬日里,最冷的时候。祭酒大人所作的九九梅花消寒图上尽是素色梅花与墨色枝干,朱笔没染过几瓣,也没侯来初雪。


陵光看着窗外红梅潋滟,实则是在看公孙钤。


朴素蓝衫的士子靠窗坐着,牢牢挡着不知哪个倒霉催捅破的窗户纸,隔绝了企图趁虚而入的严冬,陵光也因此多看了他几眼。


如此低调的作为,身份实在不难猜。


公孙家的嫡子入宫来是充做大王子伴读的,这样身份的哥儿身边自然少不了略次一等的装点,越是清贵的人家越会粉饰雕梁,旁人也只传说这孩子仁义,时刻不忘提携自己异母兄弟的。这样的情景,陵光见怪不怪,哪里都是一样的,心中如何鄙夷按过不提。公孙铭平日里的口吻才好,这家伙算是他们府上半个下人。


几日的工夫,陵光冷眼看着,公孙钤替他兄长缓缓磨墨,公孙钤替他兄长整理书笈……必要时还要替他那兄长跑腿,给公主们送些宫外的小玩意儿,有时还有书信什么的,私相授受这种事聪明人都不会自己出面。


公孙钤鲜少有机会做自己的事情。


好容易一场雪下来,学子们疯了似的奔出去,由平日里几个会玩的小子牵头,滚雪球,打雪仗。


公孙钤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纹丝不动。


天气一冷陵光就懒得挪动,索性留在暖烘烘的室内翻些闲书。他看的游记居多,哪里都有兴趣了解,可惜都是些没有机会用到的偏门把戏。


四下再无旁人的好时机可遇不可求。陵光想了想,放下书,走过去:“你这是做什么?”


公孙钤头也不抬便抛出一句:“临帖。”


“临的谁的贴?”陵光不自在地揉揉眼睛,觉得这纸上的字迹十分眼熟,一时又想不起到底在何处见过。


公孙钤轻笑,低低道:“今上。”


果然!


“公孙钤!”陵光拔高声音,继而懊恼地捂了下嘴巴,小心翼翼地看着他。“不要再拿出来了。”


“嗯。”这人嘴上答应着。


“公孙钤?”


“二殿下怎知在下的名讳?”


陵光顾不得回答他,定定地望着他:“你愿意做我的伴读吗?就像,你大哥一样。”


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倒像是蓄谋已久。


草民不愿意。


之后的许多时日,陵光的耳边时不时就会回响起这句“草民不愿意”。


“你为什么……”他愣在当场。


“嘘。”趁还没人跨进来之前,公孙钤做了个噤声的手势,真就利落地收起那幅字帖,边收拾边嘱咐。“殿下千万不要同我走得太近。”


陵光还想问出些什么,可他的骄傲已经不容许他再待下去了。


谁给他的胆子拒绝一位王子?还是说,他公孙钤其实和外头那些个庸人一样,眼中只看得见如日中天的大王兄?陵光挨着灿若红云的海棠花站着,至今时今日也想不通。


微风徐来,他掏出纸笔,几笔勾勒出池塘边借假山掩护濯手的背影,想了想又觉得不妥,收起,迅速画了池边袅娜的柳树了事。


少傅今日布置的课业是作御花园任意一景。


公孙钤交上去的是一棵孤零零的海棠树。矮矮的一小棵,结着繁花,大片的留白。


02.猎坑


四时田猎,夏季曰苗。


今夏的狩猎场面尤其大,上到内廷下到前朝,大伙们倦怠了一个冬天和一个春天,谁都盼望着松泛松泛筋骨。


陵光是个异类,只想找个阴凉处睡觉。


林子里的树木多,蚊虫也多,他这个下午过得不太舒心。


期间表兄櫻栎侯派人催了又催,最后不得已亲自来了,指着他的鼻子质问:“那边来报,大王子已经打下十数只猎物了,你,你,你你你这是在做什么!混,混账!”他一着急就会结巴,背地里也总有人拿期期艾艾来形容他。


“表哥?”陵光打断他。


“做什么!”櫻栎侯赶紧凑过来。


“后背好痒,帮我抓一下。”


“滚滚滚!”


作弄完人,陵光站起身,笑了几声,真就滚进林子深处去了。巨大的树冠遮天蔽日,阳光从极浅的缝隙中来。他信步走走停停,漫无目的。


报应很快就来了。


这样人迹罕至的地方居然有猎坑。


他很不走运地掉进了猎坑里。


坑中深浅刚好留着视野,人也爬不出去。


“喂!有人吗!”起初还有模有样地喊两声,最后干脆坐下来,等着人来。有猎坑的地方自然有猎人,总会等来人的。


不幸中的万幸,他没等多长时间。


“喂!下面有人吗!”


“有!”陵光看到星点的火光透进来。


“谁在下面?”


“谁在上面?”他丢开手里那把枯枝败叶,开心地反问。


“在下是淮西公孙钤!阁下是谁!”


“好歹同窗,公孙兄不认得我了吗?”


上头沉默了一会儿,又道:“草民这就救殿下。”他说着从高处跳下,落到陵光眼前,临时铺设的草甸完全没有派上用场。


陵光拉他起来,头一回见谦谦公子这样狼狈,忍不住要笑,转头想到自己必定也好不了多少,硬生生止住了:“你可以回去找人来的。”


公孙钤低头点亮了随身的打火石:“恕草民不能放任殿下独处危险之中。”


陵光抽了抽嘴角:“那现在我们怎么办?”


“等。”这人郑重道。


还等什么?我怎么等来这么个玩意儿!陵光气笑了,问:“身上,有吃的吗?”


“草民出门前带了干粮。”


“快,快拿出来。”陵光捂着肚子蹲下来,有气无力地冲眼前人伸手。


这位皇室贵胄用生平最快的速度解决掉一整块葱花饼,梗着脖子顺口气:“你,饿吗?”


“不饿。”


“都是我的?”


“都是你的。”


困境中的氛围松快极了,没有想象中难熬。


等到后来,天色应该是暗下来了。


“还等吗?”陵光终于有些不耐。


“不等了。”公孙钤叹口气,顺势弯下腰,恭敬道。“请殿下踩着草民的背上去吧。”


陵光负手站着:“那你怎么办?”


“还是说,殿下出去了不会找人来救我?”


“你是这样看我的?”


“草民不敢。”


“等着我来。”


“殿下此去!别回围场!也不要去宫里!”


陵光停下攀爬的动作:“知道了。”


03.诏书


别回围场,也不要去宫里。


要回自己的地方去。


陵光回到地面就遇上了负责接应的下属。四下凉嗖嗖的,猫头鹰的叫声始终不绝,搓搓手,他接过披风把自己裹上,只在无边夜色中露出一对明亮的眸子:“说说看,外面是个什么情形?”


“王上遇刺,围场里已经乱了,大王子的人攻破宫门不过早晚。”


“哦。”意料之中。


君王行事荒唐,不久前立了襁褓中的月贵妃之子为储,经过立子杀母这一劫的大王子当庭红了眼,终于被这诛心的薄情耗光了耐性。


“殿下,那我们,我们怎么办!”有人急了。


“回封地去。”说完便拔剑劈开肆意横生的枝桠前行,留下原地众人面面相觑。他们哪来的什么封地?


正郁闷着,主君扭头又有吩咐:“坑里头那个人,叫人守着,先观望一阵,过两个时辰果真没人来救,便拉他上来,什么都不要说,什么都不要问。”


陵光随即离了王城。


先王遇刺,伤重不治。深宫里的贵妃提前得了消息,抱着四个月大的孩儿仓促即位。


当天夜里,带梓宫返回的大王子称自己得了父王临终遗旨,当即王位,引出不少世族附和。


翌日晨起,宫门打开,朝臣们跪的是大王子。


昨晚上的风风雨雨再没人提及。


公孙府上门庭若市,公孙铭如今是炙手可热的人物,前院的宴客交游不曾断绝,撇下西苑孤零零的一座。


夏日悠长,热起来最难熬,闷热。有那么一日,长久以来闭门读书的公孙钤收到一纸暗暗递进来的空白诏,令他想起昔年初雪,笑着摇摇头,提笔往上添补:陵光,孤之第二子也,性情温良,天资聪颖,年及弱冠,宜,赐往靖地……恐将不久于人世矣,乃遗吾儿。


等到新王回过头来料理一帮兄弟时,公子陵光已在千里之外的靖州遥遥向他贺喜。盖因遗诏这等稀罕物,真真假假,虚虚实实,你有我也有。


大家心里头明白,狗屁诏书,哪来的什么诏书。


得过且过到了秋天,钤公子收到一位远方同窗的来信。信上只有短短一行,两个字,檄文。


公孙钤欣然挥笔写就。


04.你我
战事一直持续到第二年秋天。


入城之后,哪里都是静悄悄的,陵光勒住缰绳。一队全副武装的骑兵自他身后奔出,飞扬的马蹄掠过街面,所到之处,黄叶旋起。


副将兴奋地将久别的王城打量又打量:“殿下,我们,直接进宫?”


陵光打了个哈欠,回头挑了他的头盔支在手上玩,散漫道:“我让你留心的人呢?”


“公孙先生安坐家中,并无损伤。”


“走吧,去看看。”


一行人便至公孙府上。


入目是重重缟素,妇人的哭声连成一片。


陵光摆摆手:“直接去西苑。”


想了想又道:“算了,你们候着吧。”竟独往。


西苑里有棵极为打眼的红颜枫,秋天尤其,绚烂的红火或随风摇曳,或簌簌落下。陵光跨进院门,公孙钤就站在树下,披着件偏素带蓝的袍子,正俯身盯着什么看,听到动静也不抬头。


“在看什么?”陵光凑到他跟前。


“蚂蚁搬家。”这人指着树下大大小小的土窟窿,答。


陵光下意识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,依旧警觉地很,盯着他:“你把谁比作蚂蚁?”


“草民,并无此意。”


到底是久别重逢,陵光端详他片刻,倏地笑了:“要想俏,一身孝?”


公孙钤咳嗽两声:“殿下又在说笑。”


树下摆着张空荡荡的棋局和一壶香茗,二人重新跽坐,论的是前尘往事,一盘旧账。


“故意露出自己能仿先王字迹,你父和公孙铭自以为得了新的筹码,进而说服大王兄下定决心,使我父王速死?”


“若是草民没有猜错,殿下月前使人频繁出入寒舍,又故意留下行迹,打的就是叫大殿下阵前斩我兄长的主意。”


陵光随手拾了枚棋子在手,扔在半空中又接住,如此反复,似乎起了玩心。


“公孙钤,你真不错。”


“比不得殿下。”公孙钤笑着摇摇头,摘去误入棋篓中的落叶,又去添茶。“殿下此来,是为什么?”


“没什么。”说着意兴阑珊地将棋子丢回,引出一段噼里啪啦的响动,目光灼灼。“有件小事,孤王想亲口告诉你。”


“什么?”


“公孙家,是你的了。”


“天璇,是殿下的了。”公孙钤如此回敬。


“错了。”陵光喃喃,目力深远。


“愿闻其详。”公孙氏的新任家主换上一脸郑重,洗耳恭听。


“天璇,是我们的了。”


“噗嗤——”,相视而笑。


半个时辰后,公孙钤亲送这位至尊至贵的客人出府,顺带递给王上的侍从一把伞。


他遥遥站在阶上:“王上!快下雨了!”


“知道了!回吧!”陵光应着,策马疾行,闯入征兆频频的风雨中。


大雨哗啦哗啦地下了一个日夜,还不肯消停。陵光站在宫门前,隔着密密麻麻的雨幕欣赏天地盥洗,地上的积水时刻不停地冲向地下,檐下一角滴滴答答地淌。


有人撑伞迎面而来。


05.奏折


陵光不喜欢批奏折,王位一稳,本性暴露无疑。


丞相大人使内监抬来一捆堆积的奏章,又来劝:“王上,您好歹批会儿折子吧。”


这回陵光连基本的客套也不曾有,熟门熟路地推卸:“公孙呢?把这些,通通送到副相府上去!”


“副相大人如今远在淮南,忙着赈灾呢。”立刻有人从旁提醒。


“那就快马给他送去啊!”天璇王不假思索道。


“如今天下初定,王上您万万不能懈怠啊。”配合着丞相大人苦口婆心地说教,宫人们乌泱泱地跪了一地。“王上三思。”


陵光被逼得无法,背过身去:“有淮南来的折子吗?”


几个侍从埋头挑拣,还真就找着了。


折子是公孙钤上的,汇报一些当地的情况。除此之外,内里居然还夹张早年的画纸,画的是春日海棠花开,绚丽纷繁,旁边添一抹紫色的身影,却是近日痕迹。


此情此景似曾相识。


陵光怔愣片刻,鬼使神差地运朱笔批:中心藏之,何日忘之。


中心藏之,何日忘之。


END


“一醉太平,盛世你我。”是我动笔的初衷,酝酿了好久的小私心。君君老师发起活动的晚上我构思了这个故事,产出很顺利但一直在拖,舍弃了很多那时我觉得有必要到现在看真的没有必要的情节,可能没有很精致,但从开始到现在,我真的有认真对待我笔下的王上和副相,希望大家看到我的努力哈哈哈。2018年第一篇,祝大家新年快乐,顺顺利利,没有烦恼!写文一年,进步或许有的,但最重要的是认识了超多有趣的人,你们真的真的都特别有趣!君君老师的元旦开笔特别有意思,我甚至想多参加几次哈哈哈,她真的为钤光执峰做了很多,特别佩服。希望未来还能和大家在一起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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